Month: March 2013

  • 味道(下)

    味道(上)

     

    我很討厭工作。很討厭很討厭很討厭。

    這也許在很多人眼中是廢話,因為幾乎所有人類都很討厭工作。他們討厭工作的原因是不外乎是忙碌、失去私人時間,又或是工作不符合自己的理想一類的怨氣。

    但,我討厭這工作的原因,是太過空閒、太多私人時間,做的也正正是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的夢想-作家。

    你也許會問,既然我達成了夢想,還有甚麼可以抱怨呢?錯了,夢想應該是遙不可及的,這樣才有追求的意義、才有著「夢想」的涵意。可是,這個夢想在我二十九歲生日那天便實現了。

    在我廿八歲那年,我與相戀多年的女友分手,回復單身的我突然發覺那些年賺下來的「老婆本」已經沒有太大用途。於是,我便辭掉我那無聊的辦公室工作,開始重拾寫作的夢想。我先在現時已經沒落的Xanga網誌寫小說,然後在朋友介紹下在某本青年雜誌開始了連載;連載了兩三個月,竟然有出版商看中了我的作品,邀請我出書。那本處女作在我廿九歲生日當天發售,出乎意料地暢銷,這一切來得很順利、也很痛快。但我卻很失落,失落在於這個夢想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夢,就像我碰巧在街上摔了一個狗吃屎,趴在地上竟發現眼前有一塊黃金一樣。

    三年過去了,連同處女作,我總共寫了四部小說。每次出版商告訴我銷量時,我總是難以置信地發現我的書總是在暢銷書榜頭三名徘徊不動。

    然後昨天晚上,我如同平日一樣在寫第五部小說的中段;寫的過程很順利,星期五的晚上思潮總是變得澎湃,還吃了那個香甜的叉燒飯。

    故事繼續發展,直到現時這一刻,我的嘴巴裡只剩下苦澀味。

    我坐在馬桶旁邊,看著那些零碎的蘋果碎塊。看著那黃色的果肉,想起了剛剛咬下去時的清脆聲音,仍然無法想像那種苦澀到底是從甚麼部分走出來。大概真的是我的味蕾出了問題。

    這下好了。人生最不如意的事,莫過於在你最需要心境平靜的時候,卻總被不知名的生物或現象徹底打斷。這種事我不是沒有試過,試過被朋友的訴苦電話打擾一整天、試過被鄰居的高級影音設備吵了一整個早上,當然也試過被永無休止的「樓上裝修聲」困擾了好幾天。

    但,被嘴巴裡的苦味困擾,夠新意了吧?

    我開始有點精神失常了。我看著鏡子伸出舌頭看了半小時,拍了幾張照片,拿放大鏡看了好幾十遍,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狀。我上網翻查了味蕾失調的資料,原因不是月經失調、老人痴呆、減肥過度就是失去味覺。然而像我這樣一個三十二歲的瘦削男人,甜酸辣鹹味蓄同時失靈、只剩下苦澀味的,卻一個也沒有。

    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的往事。那時候,家人都很喜歡吃辣,每天三菜一湯總有一份加了辣,一家四口只有我吃不了辣,每次吃了都會嘔吐。嘴裡滿是辣味的感覺,就像是強行被塞了一個網球在嘴裡,吐出來後那種飽滿感仍然一樣難受。

    就像現在一樣。我從不抗拒苦味,但卻從未想像過苦味在嘴裡是如此難受。

    時針跑到七字。窗外多了一些行車的聲音,但仍然一片死寂。

    很老套地,我忽爾想起了一個老比喻,內容大同小異:「人生好比不同的味道,甜酸苦辣鹹總會在不同的時刻來襲,就像生老病死一樣是一個循環。」真的是這樣嗎?

    我又想起了自己的人生。順利但異常平凡跟無聊的前半生。會考、高考、順利考進不錯的大學,晉身社會在薪水不錯的辦公室工作,跟幾個女孩交往、分手,當中也沒有遇到甚麼傷害,廿四歲那年認識了最後一個女友,相戀了四年和平分開。然後三年前我的人生又再一次重新開始,每天埋頭苦幹卻也能夠找到像樣的稿費,生活算是無憂。

    想了想,我的人生也總算是美滿。書本暢銷時,我正在品嚐甜味;看見前度女友幸福甜笑,身邊人卻不是我,我心裡也的確是酸溜溜的;收到個別讀者來信、又或者被坊間的書評家批評時,我嚐到了喉頭的辛辣感覺;在那苦悶的辦公室工作時,我也老是覺得自己是一條沒有任何理想的鹹魚,每日漫無目的地為口奔馳,到頭來卻甚麼都得不到。

    苦澀?我真的無法想像我的人生有哪一部分稱得上是苦澀味。我總是仗著自己有一點小聰明,從小到大都沒有為任何課業苦惱,大學唸的也是我感興趣的會計科,家境算是中上,理想也早已達成。常聽到朋友、同事甚至弟弟說自己遇到了很多很多的挫敗和挫折,感到自己每一天都在苦澀中度過。每一個認識我的人都說很羨慕我從不用為生活苦惱,人生的順利讓他們垂涎三尺。

    說得太多了。

    總之,我想我這種一帆風順的人生終於激怒了我的味蕾,要讓我狠狠地來一趟苦澀的味道,讓我感受一下挫敗的感覺。

    「唉。」我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呼了一口長長的歎氣。我站了起來,走到廚房為自己斟了一杯水。水應該是沒有味道的,但滲透在舌頭上的苦味味蕾裡,就連普通的水也變成真正的苦水了。我幾乎馬上就把那口水吐出來,但回心一想,我剛剛已經被那苦蘋果擊倒,要是我再這麼容易就被一杯水打倒,我還算是一個男人嗎?於是,我把一大杯斟得滿滿的苦水一口氣喝下。那苦澀從嘴唇流到嘴裡,在舌頭上打了幾轉,然後衝進喉嚨深處。我甚至感到那些水從氣管跑到胃裡,那苦澀味卻從胃裡跑到頭頂,再一股腦兒衝到腳底。全身被苦味包圍的感覺,大概有如有一晚你喝醉,第二天起床發現全身周圍都是嘔吐物一樣難堪。

    當然,我沒有吐。

    我頹然坐到沙發上,手中還拿著剛剛還裝著滿滿一杯苦水的玻璃杯。

    「唉。」我忍不住又呼了一口長長的氣。我從來也不是一個喜歡歎氣的人。每次聽到別人歎氣,我都會想把那人的嘴巴捂著,把那些負能量塞回去。現在我卻連續歎了兩聲長長的氣,今天的我實在很奇怪。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第一個女朋友。那年我們都中五。她坐在我前面,我每天上課除了專心聽老師說話之外就是看她在我面前挷馬尾。她總是隔一陣子就忽然把挷得好端端的馬尾拆開,然後雙手撓到頭後面把一小撮頭髮梳起,把頭髮集中到中間(我總是不明白她如何知道那是中間),然後用左手把繫在右手手腕上的橡筋挷著那條馬尾。最後為了測試馬尾挷得夠不夠牢固,還會輕輕拉一拉馬尾。我總是很著迷地望著她挷馬尾的手法,然後想著為什麼長頭髮的女孩總是能夠把雙手懸在半空這麼久,忍耐著那酸痛的感覺,只為了挷上一條短短的馬尾?

    於是有一天,我跟她說我很喜歡看她挷馬尾。慢慢我們熟絡起來,後來還成為了男女朋友。這樣簡單直接又幼稚的初戀卻也只維持了短短兩個月,便因為會考放榜後,她要出國留學而無疾而終。

    想起來,那一天我在機場跟她送別,在她的背影消失在「離境」兩個字後面時,我的心裡好像真的有著那麼一點點苦澀的不捨味道。然而這段感情的歷史悠久得,我連她的樣子也幾乎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她的馬尾。

    思緒仍然在打轉。

    第二個女朋友是在大學二年級認識的。那是一個非常非常老掉大牙的開始。我們在一個黑色暴雨警告之下相遇,那一天,我因為睡過頭趕出門而沒有帶雨傘,然後在我打算冒雨從地鐵站跑回學校時,她剛好看見我,然後走來跟我這個陌生人說她的雨傘夠大,可以載我一程,途中才知道我們也是同校同班的同學。就這樣,我們邂逅,相戀,最後分手。過了兩年相當平淡的感情生活,大家都覺得沒趣,和平地分開。這一次我沒有太多不捨得、更沒有任何苦澀味,我想她也是。越是平淡的感情,越容易分開,我們都懂。

    最後一個女友跟我的性格完全相反,活潑、外向、愛笑、愛玩。然而我們的相遇卻是在公共圖書館。那天是星期六,在經過了一星期的工作後,我突然想看看書,便打算到在家附近的圖書館打一整個下午的書釘。然後她突然坐到我身邊,問我可否借她看一下我手中的劉以鬯《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我們就這樣相遇,一切來得非常自然。在交往了一年多,我便已視她為結婚對象,開始努力工作,努力賺錢。然後四年後她卻突然跟我提出分手,理由是她覺得我太努力工作,忽略了她。那一刻我卻沒有甚麼感覺,我才知道原來我沒有想像中那樣喜歡她。視她為結婚對象大概只是我覺得自己是時候需要腳踏實地所順手拈來的理由罷了。

    於是,四年情完了。我開始了作家生涯。

    又再回到原點。

    我第三次歎了口氣,然後走到書桌前,打開電腦,望著那寫到一半的第五本小說文本,忽然有一股衝動想把那幾十萬字全部刪除。

     

    「你,快樂嗎?」

     

    我忽然看見自己的小說裡有著這麼一個問題。對了,我快樂嗎?我的人生算是一帆風順,夢想也實現了,但,我快樂嗎?

    我不知道。真的。

     

    「你知道嗎,如果你覺得自己快樂,那只是因為你的人生有著太多的不快樂;就像味道,如果你從來都沒有嚐試過徹底的苦澀味,又怎麼能夠分辦出甜味、酸味、辣味跟鹹味?苦,是人生的考驗、是人生的低潮,是一切感覺的開端,也是最敏銳的感覺。吃過苦,你才有經歷人生的理由。」

     

    我怎麼從來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寫過這樣的句子?我望著這句子,想了又想、看了又看。然後我反覆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你,快樂嗎?

    「我不快樂。」我說。

    我從來都不快樂。

    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好好去感受,甚麼叫做快樂,甚麼叫做苦。

     

    我又再斟了一大杯苦水,這次我一口一口地喝,然後慢慢感受那種苦徹心扉的味道。

    最後,我把玻璃杯裡最後一口苦水吐了,抬頭望著時針指著八字。然後呼了今天第四口長長的歎氣。

     

    《味道.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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